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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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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4-1 21:41:37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  车进入日隆,已经是黄昏。

  下了车,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。与我同行的陆卓顿时明白,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。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,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而言,已是好景不再。

  手机的信号很弱,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,我一个人在附近逛。正看得仔细,听见有人轻轻地喊:“帅哥。”

  这声音有些生硬,由于轻,我并没有留意。直到听到她重复了一遍,我才回过头,看见一个藏族女孩,站在身后。

  “帅哥。”她张了张口,又小声喊了一声,然后笑了,露出很白的牙齿。我问她:“有事吗?”

  她羞涩地笑了一下,走过来,可又退后一步,低聲说:“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了。你们想去大海子,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。”

  我很快明白,她的意思是,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,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。因为地势险峻,道路崎岖,车没办法进去。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我们,带我们进沟。

  说完这些,她低下头,好像很不好意思。我看到她的身后,站着两匹当地的矮马。

 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。陆卓回来听说后也很兴奋,我们很快便谈妥了:后天和藏族女孩一起上山。

  她牵了马,却又走回来。我问:“还有事吗?”

  她便说:“你们还没住下吧。这里的宾馆,哄人钱的。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,价钱公道,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。我帮你们介绍一个。”

  大约最后一点对我和陆卓都有吸引力。我们点点头,跟她走了。

  藏族女孩赶着两匹矮马,上坡的时候,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。嘴上说:“都是我的娃,大的叫银鬃,小的叫鱼肚。”

  陆卓便笑着问:“那你叫什么名字?”女孩说:“我叫英珠。”

  我们在一幢三层的小楼前停住。英珠喊了一声,音调抑扬,里面便有人应声。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女人,招呼我们上去。

  女人粗眉大眼,很活泛的样子。英珠说:“这是瑞姐,这里的老板娘。”

  瑞姐哈哈一笑,说:“是,没有老板的老板娘。”她一边引我们进屋,一边说:“我是汉人﹐从雅安嫁到这儿来的。”

  屋里有个小姑娘擦着桌子,嬉笑着说:“瑞姐当年是我们日隆的第一美人。”

  瑞姐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,似乎有些享受这个评价,然后说:“那还不是因为英珠嫁了出去。”

  说完这句,她们却都沉默了。英珠低下头,又抬起来看我们,微笑得有些勉强。她说了声“你们先歇着”,就走出去了。

  瑞姐看她走远了,打一下自己的脸,说:“又多嘴了。”

  我们随她进了房间。瑞姐将暖气开足,说到晚上会降温,被子要多盖点儿。

  晚上我到了外头,见老板娘正在和人说话。

  我转过身,这才看到和瑞姐讲话的人是英珠。她对我浅浅地鞠一个躬,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,伸手捧上来,说:“送给你们吃。”

  我接过来,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苹果。我还没来得及道谢,英珠又浅浅低一下头,对老板娘说:“我先走了。”

  瑞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然后转过脸对我说:“小弟,你们拿准了要租英珠的马,可不要再变了啊。”

  我说:“不会变,我们说好了的。”

  瑞姐说:“她是不放心。听说你们明天要跟团去双桥沟,团里有镇上马队的人,她怕你再给他们说动了。良心话,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贵,就算是帮帮她。”

  我点了点头。

 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,导游叫阿旺,年轻的藏族汉子。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,阿旺打听我们次日的行程。我说我们去海子沟。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,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,可以载我们去。

  我说不用了,我们已经租了马。他就问我是跟谁租的。我想一下告诉他:“英珠。”

  阿旺冷冷地笑了笑,说:“就那两个小驹子,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。”

  回程的时候,天上突然下起冰雹,打在身上簌簌作响。接着飘起了雪,刚下了一会儿,气温便迅速地下降。回到旅馆的时候﹐我们的手脚都有些僵。

  这时候,有人敲门,小心翼翼地。打开来,是英珠。

  英珠冲我们点点头,将瑞姐拉到一边,轻轻地说了几句。瑞姐皱一皱眉头,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,像是在恳求什么。

  “这可怎么好?”瑞姐终于回过神来。英珠便将头低下去。

  瑞姐再望向我们,满脸堆着笑。她对我说:“小弟,看样子这雪,明天还得下,恐怕是小不了。”

  我和陆卓都不作声,等她说下去。

 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,但终于说了出来:“英珠的意思是,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。天冷雪冻,英珠担心马岁口小,扛不住。”

  陆卓着急地打断她:“那可不成。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,回香港的机票都买好了。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英珠一直沉默着,这时候突然说了话,声音很轻,但我们都听见了。她说:“这个生意我不做了。”

  安静了几秒﹐陆卓的脸沉下来,语气也有些重:“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。人家那边怎么说规模大一些,多点信用。”

  瑞姐赶紧打起了圆场,说:“什么不做,生意生意,和和气气。”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,轻声说:“妹子,到底是个畜生,将就一下,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?”

  英珠张了张嘴唇,想要说什么,但终于没有说出来,转身走了。

  我一夜没睡。

  第二天清早,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,脸上有喜色,说雪住了。

  装备齐整,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。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,两层的房子,不过从外头看清寒了些,灰蒙蒙的。碎石叠成的山墙裸在外面,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。

  瑞姐喊了一声,英珠迎出来。她笑了笑,引我们进门,说:“就好了。”

  进了厅堂,扑鼻的草腥气,再就看见两匹矮马,正低着头喝水。

  瑞姐说:“我们日隆整个镇子,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二楼,和人住一层。”

  英珠正拿木勺在马槽里拌料,听到瑞姐的话,很不好意思地说:“天太冷了,还都是驹娃子,屋里头暖和些。”

  备鞍的时候,过来个男人。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,笑起来却显得很老相。英珠对我们说:“这是我表弟,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。”

  我问:“怎么称呼?”英珠说:“都叫他贡布索却。”

  从长坪村入了沟,开初大家都挺兴奋。远山如黛,极目天舒,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。坐在马上,随着马的步伐,身体细微地颠动,很是适意。银鬃走在前面,看上去活泼些,轻快地一路小跑,走远几步,就回过头来,望着我们。

  贡布说:“它是等着弟娃呢。”

  跟着银鬃的蹄印﹐鱼肚的步伐不禁有些乱。海拔高了,这小马呼出的气息结成白雾。英珠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﹐套在鱼肚的颈项上。围脖上绣了两个汉字——“金”和“卢”。

  我问英珠这两个字的来由。她笑一笑,说:“金是我的汉姓,我的汉名叫金月英,上学的时候都用这个。”

  我问:“那卢呢?”

  她没有回答我。

  当雪再次落下的时候,我们正走在青冈林泥泞的路上,几乎没有察觉。直到天色暗沉下来,贡布抬头望了望天,说:“坏了!”

  我们遭遇了山里的雪暴。

  雪如此迅速地弥漫开来,铺天盖地,密得令人窒息。英珠使劲地做着手势,示意我们下马。我们刚想说点什么,被她制止——稍一张口﹐雪立即混着风灌进喉咙。我们把重物放在马背上,顶风而行。雪很快地堆积,已经没过了脚背。

 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,我们发现了一頂帐篷。这或许是某个登山队的废弃品,但对我们却如同天赐。

  我们掀开门帘,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。是一对青年男女,靠坐在一起,神情颓唐。看到我们﹐他们的眼神十分警惕。在我们还犹豫的时候,男的说:“进来吧。”

  帐篷突然充盈了。英珠望望外面,对贡布说:“让弟娃进来吧。”贡布出去牵了缰绳。鱼肚刚探进头,年轻男人大声地叫起来:“马不能进来。”

  英珠一愣,几秒钟后,她半站起来,对年轻男子深深鞠了一躬。我们听到她近乎哀求的声音:“先生,它年岁很小,这么大的风雪……”

  男人不再说话,将头偏到一边去。

  我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,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。“鬼天气!”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。

  这成为陌生人之间对话的开始。于是我们知道﹕男的叫永,女的叫菁,从成都来,是和大部队失散的登山队员。

 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,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。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,打开,电量已经不充足,蓝荧荧的光。忽闪着,鬼火似的。而风声似乎更烈了,我们明显感到温度在下降。我看见英珠卸下马鞍,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,盖在鱼肚身上。

  应急灯闪了一闪,突然灭了。帐篷里一片漆黑。在这突然的死寂里,我们看不到彼此,但都听到外面的风愈来愈大,几乎形成汹涌的声势。

  有人啜泣。开始是隐忍而压抑的,渐渐地放肆起来。是菁。我们知道,她在用哭声抵抗恐惧。但在黑暗里,这只能令人绝望。

  陆卓有些焦躁,开始抱怨。永终于大声地呵斥:“哭什么哭,还没死呢!”然而,短暂的停歇过后,我们听到的是更大的哭声,几乎是歇斯底里。

  这时候,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,极细弱的,是一个人在哼唱。是英珠,英珠用藏语唱起了一支歌谣。

  我们听不懂歌谣的内容,但是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。旋律也很简单的,没有高潮,甚至也没有起伏,只是在这帐篷里萦绕,回环,在我们心上触碰一下,又触碰一下。

  我们都安静下来,什么都看不见,什么也听不见,除了歌声。我在这歌声里睡着了。

  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。看见阳光从帐篷的间隙照射下来,温润清澈。

  眼前的人是英珠,她靠在马鞍上,还没有醒。挨着她的鱼肚,老老实实地裹在主人的军大衣里。它忽闪了一下眼睛,望着我。

  我这才看到,英珠穿的不是初见她时颜色暗浊的衣服,而是仿佛节日时才上身的华丽藏袍。黑色绒底袖子,红白相间的腰带。裙是金色的,上面有粉绿两种丝线绣成的茂盛的百合。

  我在包里翻了翻,掏出在镇上买的明信片——大雪覆盖的巴朗山,又找出一支铅笔头。在明信片的背面,我画下了眼前的英珠。

  鱼肚低下头,舔舔主人的脸。英珠揉了揉眼睛。

  她发现我正在画她,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撩一下额前的头发,拉了拉藏袍的袖子。她笑一笑,说:“有的客人喜欢在山上拍照,我也算是个景。”

  临近中午的时候,我们到达目的地。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子,很美。

  我们离开日隆时,瑞姐送我们去车站。问起英珠,瑞姐说,英珠回来就发烧了,给送到镇上的医院去了。

  “唉,这么冷,大衣盖在个畜生身上。”瑞姐叹一口气,“人都烧糊涂了,只管叫她男人的名字。”

  我突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她男人是姓卢吗?”

  瑞姐愣一下,说:“是啊。三年前的事了。两口子本来好好地在成都做生意,她男人说要帮她家乡搞旅游,要实地考察,就跟我们一个后生上了山。那天雪大的,马失了蹄,连人带马一起滚沟里了。精精神神的人,说没就没了。那马那会儿才下了驹没多久,驹娃子就是鱼肚。”

  大约是又过了几年吧。极偶然地,我从一位民歌歌手那里,问到了当年英珠在山上唱起的那支藏歌。

  歌词真的简单,只有四句:当雄鹰飞过的时候,雪山不再是从前的模样,因为它那翅膀的阴影,曾经抚在了石头的上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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