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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最愚蠢的零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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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4-1 21:34:44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正序浏览 |阅读模式
  一

  前两天在乡下打橄榄。打橄榄有两种方法,一种用长竹竿打,另一种更野蛮,扔石头打。被打中和击中的橄榄纷纷落下。不管是哪一种,手持长竹竿或者手持石块向橄榄林走去,都像气势汹汹地去收拾它。

  打下来的橄榄和枝条连接处有黏液,糊在手上用洗手液都洗不掉,非要用橄榄本身的汁才能去除,可能是“原汤化原食”的道理。

  总之,橄榄是一种有性格的水果。别的水果多少都含点儿糖分,橄榄却又苦又酸又涩。它的优点是过后的余香和余甘,但你第一次吃的时候难免错愕,惊呼竟有如此不近人情的水果。当年上小学时写作文,老师让写“苦尽甘来”的主题,橄榄作为一个重要喻体,这个时候当仁不让。

  吾乡吃橄榄之风甚盛,这和喝茶似乎有共同点。二者都是苦涩的,是糖的反面,是油腻的对立者。不知道为什么吾乡先民对血液里的糖分会有如此明显的警惕。

  乡人太爱橄榄,不仅在新婚、新年这些重要日子,将它作为待客必备零食;在看电影、约会这些重要时刻,将它作为调节气氛的必备道具……不仅如此,还要以之入馔:橄榄煮粉肠、橄榄蒸鱼、橄榄煲鸡……只是,在那些菜式里,橄榄是配角,是画龙点睛的那个“睛”。还有一些菜,橄榄成为主角。

  例如橄榄糁。这是一场橄榄和南姜的相遇。将它们一起舂碎,混合辣椒和盐而成。这道菜,跟咸菜、萝卜干一起,可以被评为吾乡小菜界的“三杰”。乡人对它们的膜拜到了何种程度呢?我曾听乡间一个阿叔自豪地对我说,这新晒的萝卜干和新出的橄榄糁,吃后舍不得刷牙,第二天剔牙缝儿时还是香的。

  二

  然而新鲜橄榄毕竟有一个激越的灵魂,就是它破碎瞬间的苦涩。这让很多人在橄榄第一次入口时十分惊愕。

  九制橄榄也许就是为了消灭这种惊愕。

  多么可笑,九制橄榄。用大量的糖,以腌制手法,九蒸九晒九折腾,驯服它激越的灵魂。消灭了这种苦涩之后的橄榄,呈现出各种水果综合或中和之后的人造的香气和甜蜜。一种“塑料感”的甜蜜。

  我想说,九制橄榄是世界上最愚蠢的零食。橄榄被迫失去它的灵魂,只剩下遗骸。它呆滞地在市场上流传,顶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橄榄的身份。它确实大有市场,这让我费解,我曾想那是因为吾乡人民对橄榄本身的崇拜,人们吃的可能是它的身份。

  油橄榄也是如此。

  油橄榄,用油、盐和糖辛苦腌制过的橄榄,最后你只能吃到油、盐和糖的味道。它比九制橄榄诚恳的地方,是它由各家各户勤劳的女主人亲手制作,所以它的甜蜜比九制橄榄可信。但也正因为在家里亲手制作,所费功夫之多,更让人觉得不值。

  三

  油就是它的原罪。但吾乡之民不这么看,妈妈不这么看。念大学时,寒暑假之后,妈妈最喜欢做油橄榄让我带回学校。

  首先舂橄榄就十分麻烦。橄榄的形状大家都知道,滑溜乱滚,乡谚里把好动的小孩形容为“橄榄屁股坐不住”。舂橄榄时,它们从大石臼里四处乱跳。

  舂好之后要花很多天的功夫,用类似九蒸九晒——也许更复杂些的方法,比如用盐水泡之类,把它的涩汁泡掉。在我的感觉里,就差上电击了。它终于被驯服,一点儿也不苦了,再加上大量的油、盐、糖,在锅里翻炒煎熬。若是豪华版,还要加白芝麻。

  最后它的味道,说起来是又甜又咸,但每个味道互相推诿。因为不充分、不痛快,味蕾和胃口都恒久地被吊着,不能放弃又不能满足,比单纯的“寡淡无味”或者“粗陋难吃”更糟糕。

  说起来我对油橄榄的反感有点儿偏见,那是因为我见识了被它消耗的劳动。这世界上有很多劳作,仿佛都是不求回报的;有很多感情,可能都是错付的,不论对方能否承受。然而,献出时间就是献出生命,对那些付出大量时间的事物,我终究不能平和视之。

  妈妈与吾乡多数女人,每天总是步履匆匆,神色焦虑,部分原因是她们需要制作各种类似油橄榄这样耗时耗力的食物。

  四

  然后就是携带。汁汁水水,浓汤厚油,小小的一瓶,要裹无数层塑料薄膜和塑料袋,即便在裹上千层万层之后,还是难免有打翻的危险,一打翻整个书包就全完了。这个书包的“余生”永远带着油橄榄的味道,坚贞、深刻。

  那瓶油橄榄终于被打翻了。在它的制作过程、包装过程以及被带上火车之前,我一再地表示我对它的反感,然而我的反感必须被镇压。假如因为我的反感而放弃制作,那么多的牵挂和情感,何以寄托,何以附丽。假如你的反感是因为你无法领略食物被九蒸九晒的心血,我又怎么能和你一般见识。

  火车准点而我晚点,父亲带着我在站台上狂奔,我没有机会像朱自清那样端详一个背影。“火车一开走我就瘫坐在站台上。”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。他把我连同笨重的行李一起推上火车。几乎同一秒钟,火车开动了,嗅觉告诉我,行李袋里那瓶油橄榄在奔跑中已被打翻。那是寒假过后新学期的开始,母亲在制作的时候想象它将收买我全宿舍同学的胃口,但现在它只能收获邻座同情的眼神,他们眼看我一路上都在持续擦拭和整理行李,并一趟趟地去洗手间。

 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油橄榄。被打翻后的油橄榄,玻璃瓶里只剩下一点,没有人知道它何等沉重。我把它留在火车上。它像很多被辜负的无主的感情一样,继续在人世间流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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