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年回家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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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监狱式握手

　　湖北省武昌监狱像一座熔炉。一位叫缓缓的男子，在这里已经度过了18年。每月15日是会见亲属日，每到这一天，缓缓的妻子会准时出现在监狱会见室，隔着玻璃、通过电话与他交谈半个小时。

　　“缓缓”是他的外号。1992年，他被送进监狱时，因为“死刑缓期两年执行”的刑期，打破了该监狱纪录，成为刑期最长的人，同监服刑人员给他取了这个外号。

　　2010年12月26口，是缓缓获得新生的日子。这天，距他犯案被戴上手铐的那天，已整整过去了18年。18年间，因为表现积极、真心悔过，他先后由死缓减刑为无期、由无期减刑为有期徒刑16年，然后又经过3次减刑，终于等来了重获自由的一天。

　　监狱大门徐徐打开，缓缓走出门，站在了自由的天空下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，迎接他的人有3位：妻子，女儿，还有一个陌生的男青年。男青年是缓缓女儿的男朋友。缓缓当年犯事时，女儿才５岁，现在已经成大姑娘了。一瞬间，缓缓有些恍惚。

　　没有拥抱，没有握手，只有简单的寒暄和复杂的眼神交流。准女婿拦了一辆出租车，然后4个人钻进出租车，往汉口永清街家的方向奔去。

　　车轮飞驰，摩天大楼、高架桥从车窗外不停地闪过，让缓缓既陌生又惶恐。他心里不再平静，恍如隔世。

　　1990年，29岁的缓缓还是武汉市新华印刷厂的排字工人。妻子英子比缓缓小一岁，也在印刷厂上班。当时激光照排还没有普及，铅字排版是业内主流，缓缓算得上是技术顶尖的铅字排版师傅。他没啥不良嗜好，工作之余，还在附近的小印刷厂兼职。在那个人均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的年月，他每月赚的外快就可以达到200多元。

　　缓缓干脆让妻子辞了职，专职做家庭主妇，带孩子，做家务。他每天下班后，径直去别的印刷厂加班，往往忙到晚上10点左右才回到家。但是，他一点儿不感觉到累，因为不论他何时回家，迎接他的总是热腾腾的饭菜和妻子温柔的眼神，还有女儿可爱的笑脸。

　　1992年初，缓缓认识了一位损友，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。损友称要买房，向缓缓借了1万元。其实，损友是拿着钱去了赌场。当缓缓去讨钱时，损友说钱已经输掉，还动员缓缓一起去干几票。缓缓心疼血汗钱，他失去了理智，沦为抢劫团伙的同谋。他们作案多起，专门抢劫乘坐“麻木”的外地游客。案发后，损友被判处死刑、立即执行，缓缓被判处死缓。

　　到家了。缓缓看见，周边已经竖起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，自己家的那幢旧楼依旧。楼梯旁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，加上走道里与邻居共用的一套8平方米的厨房和卫生间，这就是缓缓一家的蜗居。与他18年前离家时一样，丝毫没变。

　　改变的，是曾经熟识的街坊和同事。人家已经住上了高楼、开上了小车，有的还成为身家不菲的老板；改变的，是蜗居里的家具已经泛黄，电视机也破旧不堪；改变的，是他的衣服连件内裤也没有剩下，房内没有一点儿男人生活的痕迹。时光飞逝，周围的一切飞快改变，而他的家似乎被时光抛弃了。

　　晚上，英子和女儿挤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睡了。缓缓在外面的厨房里铺个单人床，安顿下来。

　　相比于对外面世界的陌生感，更让缓缓恐惧的是妻子和女儿的态度。

　　狱外自由天空下的相见，他曾经设想了千百种方式，可妻子给他的，只是一声：“出来了？”妻子白天上班，下班后做饭，除了尴尬的寒暄，竟再没有什么话对他讲。

　　女儿呢，没有喊他一声爸爸，每当父女俩相处于同一房间时，她总是扭头就走开。她从不找爸爸主动说话，有事就留纸条。缓缓经常是从贴在冰箱、床头的纸条上，看到女儿对他说的话：“妈妈要你把菜洗了”、“我今天要晚点儿下班”……

　　他想做点儿事情，可是，他拿起手机不会用，那些按键让他眩晕。有一次，他想在妻子下班回来以前把饭煮上，电饭煲的内锅昨晚被妻子泡在洗碗池里，他竟然拿着外锅，直接往里面放米放水，幸亏回家的女儿及时看到，否则就要发生一场触电事故了。

　　缓缓甚至想再回到监狱里去，那里有他熟悉的管教干警，他们会朋友式地和他谈心，让他感到踏实和温暖。现在，他的身体回到了家，但他的心灵无处安放。

　　要怎么做，妻女才能接受他？

　　回家的日子

　　“你要体谅英子，一个人的日子，她过怕了。”嫂子的话提醒了缓缓，“你突然回来，她可能有点儿不习惯，要给她时间。”缓缓如醍醐灌顶，是啊，他怎么不问一下妻子这18年是怎么过来的？

　　晚上，缓缓试图和英子聊她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辛。英子淡淡地告诉他：“就那样，还好。”可是，18年的时光，是这句简短的几个字能概括得了的么？缓缓从其他亲友街坊口中，陆续打听到了妻子的艰辛。

　　缓缓入狱后，已经多年在家相夫教子的英子一下子傻眼了。缓缓犯案时并没有积攒什么财物，他进去后，英子不再是那个受宠、温婉的女人。她拿出所有存款，按照别人的提醒，去找所谓的门路，想减轻丈夫的刑罚。结果，钱花光了，“门路”没起一点儿作用。

　　母女俩眼看要断炊了，残酷的现实让英子来不及伤感，匆匆回到厂里上班。她一边承受着别人异样的眼光，一边照料幼女。两年后，厂子效益不好，英子下岗了。每个月的花销不少，既要去探监、给丈夫存一百元生活费，还要缴女儿上学的费用、应付日常开支、人情往来……一项都不能少。

　　英子四处打工，甚至在民众乐园里扫了一年厕所。与她一起做苦工的，全都是外来的农民工。年仅31岁的英子，眉清目秀，是唯一的土生土长的武汉市人。

　　家里没男人，老鼠在半夜里经常跑进跑出，吱吱的响声让母女俩不敢开灯，两个人在黑暗中搂成一团。

　　孩子上二年级时，一天深夜突然发高烧。英子慌忙带孩子去医院打针，凌晨回家后，她将孩子托付给婆婆，又连忙去上班。婆婆心疼英子，劝她：“你还这么年轻，如果你打算离开这个家，去找新的幸福，我们全家人丝毫不会责怪你。”英子摇摇头，拒绝了。

　　由于住的是老房子，老化的电线时常漏电。那天，电灯坏了，英子换灯泡时，手臂感觉一阵生疼。巨大的电流将她从凳子上摔到地上，她不省人事。年幼的女儿见状大哭，惊动了街坊，大家将英子送进了医院。经过抢救，英子这才转危为安。

　　让缓缓心里更痛的是，英子的哥哥嫌弃妹妹贫穷。母亲去世后，哥哥让英子也拿出钱办丧事。一无所有的英子只好沉默，哥哥打了她两耳光，她默默承受着来自亲人的羞辱……缓缓的心，像掉进了滚烫的油锅，他恨不得马上就冲到英子哥哥家去为妻子讨个公道。英子拉住他，吼道：“你再犯浑，对得起我等你这么多年吗？”望着英子的泪眼，缓缓无力地垂下了头。

　　在缓缓的记忆中，父亲去世时他在狱中，由于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，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，是英子替他尽了孝心，为老人体体面面地送终。但英子这些年独自所承受的伤，他怎么偿还，他还得了么？

　　时值冬天，英子和女儿每天要上班，缓缓就承担了洗衣服和做饭的任务。厚厚的棉袄，笨重的棉被套，他一把一把用手搓洗得干干净净。当母女俩下班回家时，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。一如18年前，缓缓每天下班回家时迎接他的情景。

　　这天夜里，家里又闯进一只大老鼠。缓缓让母女俩别下床，他关上门窗，三下两下就用鞋子将老鼠干掉了。

　　缓缓做的一切，母女俩看在眼中，记在心里。虽然她们嘴上不说，但脸色和心情明显和缓。

　　清凉的夏天

　　一天，缓缓惊奇地发现，英子穿的衣服他都似曾相识。英子说：“你出事后，我已经有17年没买过新衣服了。”缓缓的心，又被深深震撼了。

　　春节快到了。经人介绍，缓缓外出做了几天装修活儿，挣了七百元。他带着英子去商场，想给她买件过冬的衣服。英子试穿了一件紫色棉袄，上身后显得非常精神，可是到最后她不肯要。

　　缓缓做了他生平最浪漫的事情——独自去了商场，将棉袄买回了家。

　　英子看着心爱的棉袄，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红润。缓缓情不自禁地将英子搂进怀里，这次她没有抗拒。缓缓的心里，一半是喜悦，一半是心酸。

　　剩下的钱，缓缓买了些木材，自己动手在房内搭了个结实的阁楼，这样夫妇俩可以睡在一起，把小床让给女儿了。女孩子的物品多，他还给女儿打了个柜子，放在她的床头。一家三口在这个贫寒又温暖的家里，过了一个幸福的新年。

　　为了弥补女儿欠缺的父爱，缓缓默默努力着。这天，缓缓发现女儿的高跟鞋坏了，他悄悄将鞋跟修好了。女儿回来后，以为是缓缓拿到鞋摊上去修的，掏出3元钱递给他。他尴尬地说：“这是爸爸自己修好的，没花钱。”女儿愣怔了片刻，不好意思地笑了。虽然她还没有开口喊他一声“爸爸”，可是在她心里，已经开始觉得爸爸有些可爱，他一双手真够巧的。

　　这天，女儿歇班，她拉着爸爸去附近的商场买衣服。路上，缓缓主动谈起了过去。他告诉女儿：“爸爸并不是生来就是个坏人，当时也是一念之差，误入歧途，后来也很后悔。”

　　女儿说：“你知道吗？从小到大，都只有妈妈一个人陪着我。想游泳，别人都是爸爸教，可是没有人教我；别人欺负我，我也不敢告诉妈妈。我从记事起，就从来没感受过父爱。我对你的印象，就是去监狱隔着玻璃通过话筒和你讲几句话。前年，我被一家公司招聘了，可是审核档案时因为你的事，我又被涮下来了，你知道当时我有多恨你吗？”

　　“我知道，我都想象得到。”缓缓的眼眶泛红了，他拉着女儿在街心花坛坐下。父女俩敞开心扉，聊了许久。

　　直到夜幕降临，父女俩才并肩回家。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，一辆闯红灯的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。女儿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：“爸，小心！”这是缓缓出狱后，女儿第一次开口叫他“爸爸”。缓缓的内心涌起惊涛骇浪，他希望世界停止转动，好让这一刻能永恒……

　　女儿开始感受到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父爱，她不再害怕上班途中突然下雨了，因为每当她走下回家的公汽，站台上肯定有父亲撑着雨伞在等她；她不再害怕受伤，有一次扭伤了脚，父亲宽厚的背成为她的小舟，载着她楼上楼下地奔忙。

　　武汉的夏天酷热难耐，英子母女已在蜗居里度过18个蒸笼一样的夏天了。为了能给家里装一台空调，缓缓来到一个小型印刷厂应聘。老板得知他从狱中出来，劈头就说：“品行是最重要的，你的恶习改了吗？”缓缓坦然地说：“人是可以改变的，为人做事行不行，要看实际行动。”

　　厂里给缓缓的工资并不高，每月一千元。但是，为了争一口气，缓缓还是接受了。搬纸，送货，洗机器，上油墨，啥活儿脏啥活儿累，他都抢着干。后来，老板提升他负责开轮转机，不再干杂事了。

　　许多年轻人在厂里干了一段时间后，嫌累，纷纷跳槽走了。49岁的缓缓坚持了下来，每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，他一刻也不闲。一月下来，工资加奖金有1200元。这些钱，他一分也舍不得用，全部交给了英子。

　　2011年6月8日，武汉的气温开始攀高。缓缓实现了诺言，买了一台1。5匹的空调。外面高温酷暑，屋内分外凉爽，崭新的空调吐出徐徐的清风，沁人心脾。缓缓正在摆弄一锅排骨藕汤，等着妻子和女儿回家。

　　缓缓感慨地说：“我最庆幸的是，这18年来我们一家三口饱尽生活的磨难，但身体却没有得过大的疾病，否则，这个家早垮了。”